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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荫浏笑道:
“那咱们的面子可是太大了,瞻岩兄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王守泰给来客一一斟酒,在座男士的酒杯都被倒满,张充和要了一杯,白莳芳因仍需哺乳不便饮酒,便微笑谢绝了。
王守泰给众人一一介绍桌上的菜品,那两道鱼是黑龙潭有名的虹鳟,众人尝过之后连声叫绝,果然肉质肥美,鲜嫩多汁。
周曦沐不知多久没吃过裙边了,口感软弹,齿颊留香,实在美味。
在屋子里呆久了,周曦沐才感受到这宅子构造的精妙,当下正是晌午,外面是火辣辣的毒日头,四周朝天井伸展的大厦和小厦将烈日遮挡得严严实实,屋内全然不觉燥热,反而十分阴凉。
大家一边品尝难得的美味,一边天高海阔地随意闲聊,席间笑语晏晏,众人拉拉杂杂,畅谈山南海北的见闻和旧日的曲人曲事,陈盛可说起湖南老家草鱼的鲜美,张充和说起大弟张宗和在昆明结婚时朱自清和浦江清二位先生到场祝贺、大家唱曲到半夜的美好回忆,浦江清说起朱自清和夫人陈竹隐因昆曲结缘的美谈,大家都纷纷追问,浦江清则不肯详谈,只说陈竹隐女士的‘春香’极好。
杨荫浏说起汉语和其他语言的不同,不管歌曲还是戏曲,不光在纵向上要讲究旋律和字句的配合,还要在横向上注意汉字字音和曲调的匹配,他说最好的例子就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其乐曲音调之昂扬低落总是和歌词读音的“平上去入”
配合得非常严谨,上扬的音调配合上扬的曲调,低落的音调配合低落的曲调,之后大家便纷纷尝试唱了起来,一时间,屋里“起来”
声一片,发现果然跟杨荫浏说的一样,都深以为然。
自打南迁之后,谷音社的社员四散各地,今日流落昆明的社员聚在一起,虽然只有杨荫浏、陈盛可、浦江清、张充和、陶光、白莳芳六人,却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言语间大家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这一切对于周曦沐都是新鲜的,他越是听得多,就越想了解得更多,于是好奇地问起大家学习昆曲的契机,大家纷纷回忆了自己跟昆曲结缘的最初记忆,轮到张充和,她已然有些微醺,摆弄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说道:
“那可早了,我小时候一直跟着叔祖母在合肥长大,我的曾祖张树声当过江苏巡抚,曾经养着一个可以唱全本的昆曲班子,我祖父张华奎从小耳濡目染,收集了不少昆曲戏本子,我小时候曾经在合肥的老屋见过,比如《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这一些,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些古籍竟然是可以唱出来的。
我虽然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但叔祖母带我回苏州好几次,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带着我和三个姐妹一起去看戏,父亲小时候从《红楼梦》里知道了昆曲,少年时就读了好多昆曲本子,简直入了迷。
我还记得那时候父亲带着姐妹几个在苏州河上乘船,一路追着昆曲传习所的青龙船跑,只要青龙船在码头停靠,码头上的老百姓就会奔走相告,接下来好戏就准备开锣了。
码头上的戏我看过几次,每次都看得入迷,可这样的经历我只有过几次。
跟自小学戏的姐妹不同,一直到十七岁定居苏州,我才开始正经学习昆曲。
我参加了苏州的幔亭女子曲社与道和曲社,跟着“传字辈”
的沈传芷、张传芳二位先生学习,沈传芷教我唱闺门旦,张传芳教我唱花旦,他们时常给我拍曲、说身段,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有一回我跟沈传芷求教《艳云亭》的身段,他说他不会,但他老娘家可能有这戏的身段,为了教我,他特意回老家跟父亲沈月泉学了身段,又回来教给了我。
接下来就要说到咱们谷音社了,三四年我考上了北大国文系,那时候我大弟张宗和也在北平念书,他在清华学历史,后来他跟我说清华成立了昆曲社,名叫‘谷音社’,他说谷音社不拘校内校外,只要是喜爱昆曲便可参加,让我跟他一道去拍曲,我就这样成了谷音社的社员,为了参加同期,我每两周从城里跑去清华一次,唱到晚饭后已经来不及回城,就住在燕京大学女生宿舍。
我记得那时候谷音社常来的有唱旦的殷炎麟、李鼎芳,唱生的陶光、张宗和,生旦都唱的华粹深、许宝騄,还有一位殷炎麟,自称是唱正旦的,但从来听不到他开口,却会拉二胡为我们伴奏。
我们经常在清华的工字厅开同期,工字厅里挂着一块写着“水木清华”
的匾,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葳蕤,房间多得数不清,夏日里还时常听见旁边荷塘里的蛙鸣,我们就是在这么美好的地方跟着陈延甫先生学了《折柳阳关》、《扫花三弄》、《硬拷》、《书馆》这许多曲子。
如今想来,那真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实在是很怀念!”
陶光、浦江清、白莳芳几个人彼此看看,目光中充满彼此了然的欣悦与惆怅。
似乎是感受到了大家的心情,张充和笑着说道: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的数学实在是不灵光,当年我考北大的时候,数学考了个大鸭蛋。
我进入谷音社之后,认识了许宝騄,他在北大数学系当助教,大家时常在一起拍曲,渐渐混得熟了,他才告诉我,他就是我的阅卷人。
我这才知道,给我大鸭蛋的就是他!”
这则小趣闻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张充和也跟着笑,浦江清笑道:
“可惜许宝騄现在在英国留学,不能参加我们的曲会,不过此刻的他应该在不停地打喷嚏吧?”
在一片笑声中,张充和接着说道:
“我记得只要一有空,我就找人一块儿去看戏,韩世昌、白云生他们在广和楼演戏,我啊,章靳以啊、卞之琳啊,李健吾啊,还有我大弟,我们几个经常三三两两地约在一处,一起包洋车去捧他们的场,那时候发生过一件趣事,一定得跟你们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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